薄膜上的業餘者

施建伍


拿著專業麥克風唱業餘的歌

所有的行業裡我認為就以藝術家最為有趣。他們是擁有「發言權」的一群人。無論他們的發言是否有人聽見或造成了什麼共鳴,他們的創作彷彿就像麥克風一般,能夠擴大他們的思想,將他們所欲表現的傳達給觀眾們。然而並非所有的人都擁有「發言權」。要得到那隻麥克風,你需要有權力的證明,說著正確的話,引用權威的論述,並且使用術語來限制你的閱聽群眾,隔出一塊專屬正統的區域;簡單來說,就是成為專家。而藝術家的工作之所以有趣,在於他們僅管拿著正統的專業麥克風,大部份的發言卻是出於喜好、興趣,更多時候只是為了自己發言,而非為了「麥克風」背後所代表的權威團體,如此任性的發言,就好像「業餘人士」那樣單純為了興趣而努力。這裡的業餘與專業,我借提了愛德華薩依德在「知識份子論」(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一書中所提到的「業餘性」(amateurism)。如果專業者如同上述,引用專業術語、發表專業的言論,並藉此限定閱聽群眾,進而獲取利益、權力,以及群眾對他們專業化的認定;那麼業餘者的發言就是為了興趣、開心、甚至是某種道德感,他們為此捨棄利益與權力,進而丟棄了「專業」的名字,換上一層業餘的皮。

遊於薄膜上的業餘者

這麼做會讓藝術家處在一個饒富興味的狀態,我稱那個狀態為「薄膜」。之所以薄,單純就是這麼做的人(並非單指藝術家),是社會中的少數。身體內的細胞有著一層薄膜,那層膜與其內層,是細胞的一部份;然而那層膜與外層的世界,則是身體的一部份。因此膜就同時屬於細胞,亦同時屬於身體;是細胞的最外層,卻亦是身體最接近細胞的最裡層。就專業度而言,細胞本身是個體的核心,而細胞膜便遊離在專業與業餘之際。處在薄膜狀態上的藝術家,同時擁有著麥克風,屬於權力的一方,但發言的內容卻與其無關;是權力的最外圍,卻又是整個社會中最接近權力的一群人。而由於他們擁有專業能力,擁有麥克風,擁有對「某個群體」發表意見的能力與權力,卻因為他們發言的立場並不受利益的制肘與專業的框架所擺佈,這使得「薄膜人」的發言總是能夠毫不遲疑地直指重心。

他鄉之膜

黃柏勳的創作歷程無疑是那層流動不已卻從未進入細胞核亦未曾離開的細胞膜。他在臺灣四處居住的生活習性(完全因為生活所需而不停移動)加深了那股似乎已融入當地,卻總不是當地人的那份鄉愁感,而這與那股「薄膜」的氣息似乎只是抽換詞面得到的句子那般類似:是鄉民,亦是異鄉人;是專業者,卻是業餘人士;擁有發言權,卻選擇對外發聲。這份加深了的鄉愁感最後使他成為表現獨特藝術風格的藝術家:一個使用著專業技巧與手法,將其旁觀的冷靜眼神所見,繪製出來的藝術家。這從他早期的創作系列《既豐富又寂寞》的創作內涵(註1.)可以完全體現。他這時期的作品《吻我.吻我》(註2.)即是一件討論薄膜狀態的代表作,這張作品在他看似一貫的抽象畫風背後,隱藏了一名側躺著的人像 -- 藝術家的自畫像。單色的側躺人像與外界的豐富世界看似相互交融,卻也涇渭分明。在他一系列的作品中,由《既豐富又寂寞》、《微笑爆炸》乃至《浮世慶典》,他都以這種「薄膜」的姿態觀察現世,描繪製圖。最新發展中的系列《巴別森林》正是他以這樣子的特殊視野在處理當代臺灣社會中那愈見歧異的語言與語言背後所代表的文化之衝突,這個角度既是一個語言的使用者,卻同時也是該語言的局外人;是個專業的居民,卻是個飄泊不定的業餘過客。巴別森林延續聖經「巴別塔」的概念,當人類的語言被上帝變亂之後,人類之間為了不同的語言而發展出不同的文化,恰巧回頭呼應了他之前的創作:《既豐富又寂寞》-- 各式樣的色彩在不同的文化之間爆發,卻又無法彼此溝通。

巴別森林

巴別塔 Tower of Babel 油彩,壓克力彩 92x160cm 2013~2014

島嶼天光 – 致民主 Island's Sunrise - to Democracy 壓克力彩 100x100cm 2014

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所企望的,臺灣藝術家創作的「軌跡」(我不喜歡以脈絡一詞來形容,原因是軌跡有種歷時性)。2014年初黃柏勳累積六年的創作集結為作品集問世,在上市之際我應邀寫了一段不算是敘,但也只能歸類在敘的短文,內容提到創作的過程彷彿是藝術家人生的縮影,也正因此檢視藝術家創作的歷史、創作走過的痕跡,將藝術家的作品們視為一個龐大的文本(或至少是故事書)來閱讀是所有藝術愛好者應有的其中一個欣賞角度。《巴別森林》與先前的三個主系列有著時間上的順序關系,而在創作的題裁上皆源自於其特殊的「薄膜」情境對臺灣生活的觀察;時間順序與創作主題的相互呼應,使得他創作的歷史交織成一本情節緊扣的龐大故事書。《巴別森林》內多張新作使用了全新的創作語言「薄膜」-- 一顆包著白霧的彩球。藝術家自己或許未曾發現,薄膜的內外是顯而易見不同的世界:內部色彩繽紛華麗,風華萬千;外部的世界卻是一片「浪漫寧靜宇宙」(註3.);而藝術家自己卻是那層薄膜,既屬於美好的核心,也屬於廣衾的土地。

島嶼天光

我再也無法迴避關於我眼中對其作品《島嶼天光 – 致民主》那複雜的臺灣政治(歷史與地理的)以及藝術上的思考,這兩個主題交織成《巴別森林》系列裡特殊的創作語言,自成一格。此作品是基本的《巴別塔》構圖的延伸:樹狀/蕈狀雲的結構,層次豐富但飽和度偏低的背景。與其他系列作品差異最大的是,塔頂(樹頂或是蕈傘處)不如以往作品那般豐富。他的作品以豐富繽紛見長,巴別森林中的巴別塔頂一向是最最綺麗華美之處,而此件作品則是將塔底與塔身刻劃地淋漓盡致,而塔頂卻平淡處理,這樣子的創作方式使得此件作品成為一部複雜的紀錄片。尤其這張作品完成於318學運期間,我認為有必要使用特殊的政治立場來觀看,因為先前已提到藝術家的社會地位如同薄膜:他們具有發言的權力,卻通常不為主流,而是為了自己(或社會中的支流)發聲,這種薄膜般的存在使得他們的政治立場異常模糊,不僅沒有存在感,也不偏向任何一個群體。而當你將這種「權力/非權力」的明喻代入樹狀的構圖中,「塔頂/非塔頂」所代稱的對象不言自明。理應如既往一般豐富美麗的塔頂在視覺上僅餘些微的色彩與層次,塔底卻繽紛異常,萬千泡球與層理攢動,所構築出來的塔身直逼已褪色的塔頂。我不得不想起那幾個晚上在臺灣島上人民所發出的聲音,我也不得不再看一眼那身處兩個世界交接之處的透明薄膜。

  1. 《既豐富又寂寞》,為黃柏勳創作系列名稱 (秘密基地,頁6. – 頁29)
  2. 《吻我.吻我》,為黃柏勳創作作品 (秘密基地,頁20. 21.)
  3. 《浪漫寧靜宇宙》,為黃柏勳創作作品 (秘密基地,頁76. 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