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奇幻旅程 ─ 談黃柏勳2023南美館個展「昨日風景,明日燦爛」
文/鄭勝華
有時候,因積累的疲累,或者是過激的亢奮,以至於在昏睡了一個下午之後,驀然醒來,游移在殘存夢境尚未完全褪去、以及乍來的現實尚未接替的短暫時刻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既非幻覺,亦非實景,像是迴盪在夢中景物與現實經驗的重疊裡,悠悠恍恍。你像是個第三者,進入場景中,看著自己、熟悉的他人、樂音輕飄飄、房間與街角,一幕幕地流動著,故事不斷地重複、延伸、變形…。
這個奇特的經驗同時也存在於黃柏勳的作品中,既熟悉又陌生、既夢幻又現實,如同從某不知名的時空不斷延展開來的敘事紋理,向觀眾與未來散射著無盡的漣漪。因此,讓我們不妨從一個許多人都熟悉故事來談起…。
1943年,正值二戰期間,德國侵略法國,也是法國魁儡政權維琪政府掌權的期間,法國作家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1900〜1944)寫出了《小王子》(Le Petit Prince)。書中描述一位因飛機故障而墜落沙漠的飛行員,在沙漠中意外遇見一位來自B612星球的小王子。小王子跟飛行員講述,在他來到地球之前,在不同星球所遇到的人,包括國王、商人、地理學家、玫瑰花、狐狸等等,以及與他們的關係。最終,他與飛行員之間留下珍貴的友誼。
相信許多人對《小王子》都不陌生,其中充滿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寓言,發人深省。這本書,顯然以一種純真的視角,提出對現實世界與大人的觀察。這不只是一本獻給小孩的故事,同時也是對每一位大人內在小孩的喚醒。寓言(或故事)之所以具有吸引力,乃因其本身對現實提出另一種解讀的視野,以簡潔有力的表述,進而讓人得以重新看待世界;或者說,故事跟繪畫一樣,皆保有與現實之間特殊的關係,閱讀它們,就等於重新經歷另一次現實。
在《小王子》中,繪畫是一個關鍵,它不僅是飛行員與小王子初始溝通的管道,也是整本書重要的隱喻。例如在書中一開始,飛行員描述了自己六歲時所畫的兩張圖如何被大人所誤解;以及後來為小王子所畫的羊等等。透過繪畫(或者藝術),對象突然有所不同;或者說,繪畫提供了另類的途徑,讓人們可成為「大人們」(grown-ups)以外的人。所謂的大人,就是固著在自己的世界中,失去彈性,無法與他人建立關係的人。包含那個從未聞過花香、不曾仰望星星,只會不停地計算數字的紅臉紳士、那位穿著紫色貂皮袍子的專制國王、那位自誇自大者、那位只對數字感興趣而忙碌的商人、那位墨守規矩奉命行事的燈夫、那位固守書齋的地理學家…等等。
看著故事中一個又一個星球上的大人們,是不是覺得在現實生活中也有些熟悉呢?
藝術,就是現實世界的一道寓言。因此,如同聖修伯里透過文字,將二十世紀殘酷無情的戰爭世界轉化為奇幻故事一樣;藝術家黃柏勳透過繪畫,將個人的生命旅程幻化為象徵,人物、動物與景物,呈現一幕幕充滿奇想與寓意的視覺符號。
從個人符號到集體象徵
黃柏勳作品之圖像具有某種的寓意,乃在於其圖像往往與他個人經歷有關,那些出現過的人、發生過的事、擁有過的物被轉化為圖像與場景,以種種重新組構過後的敘事與情節,顯示可能的個體化歷程。如同畫中的街角,那間日日夜夜經過的舊式屋舍,成為某段記憶中不可抹除的象徵,彷彿它的存在,就能拖勾出一個接著一個,連綿不絕的記憶;或者殘存於城市,迷走的樹,存於過去也挑起明日的幻想,曾經,穿梭於都市叢林,寄居山頂,路途上幢幢的樹影,變成了畫中幻麗的景物,層層皺褶包覆的花形、結晶般的剔透;往往漂浮於空中,優雅巡遊的龍魚,因變性而鱗片顯現色彩斑爛的身形,呼應同樣位居人生蛻變階段的K,一段意想不到的遭遇。
這些圖像,往往像是嵌合於某個情節的畫面。甚至,有些元素不斷地重複出現,例如熱氣球、紅龍魚、燕子、蝴蝶、繽紛多彩的奇異植物、花卉、泡泡等等,這些元素在不同的作品裡以跳耀的方式重組,形成具有某種故事情節的奇幻畫面。然而,這些圖像呈現出甚麼樣的訊息呢?又該如何閱讀呢?
首先,畫中元素顯然是一種經過轉化過、深刻的記憶影像。當回憶過往時光,總是有某些場景,甚至是某個物件或人物,不時地浮現出來,將漫長的時間溫燉提煉,濃縮成代表性的象徵;其次,圖像中的場景與符號,彷彿存在於「夢境」中,不存在於現實,但又喚起觀眾某種熟悉的感覺;深究而言,圖像元素往往漂浮於半空之中,即沒有立基點,亦不知身處何處,它們在此刻彼此交錯,又繼續錯身而過。
然而,在圖像閱讀上,觀眾或許不必依照藝術家的線索;相反地,可透過個人的想像,自行組裝與編撰,不斷地幻想關於這些圖像的另一種故事,甚至可加入自己的腳本。也正是在這個層次的閱讀上,黃柏勳的作品充滿了可能性與想像性,像是一份邀請,等待觀眾加入,以便讓未竟的旅程持續,以開放性的方式被完成。
從榮格(C. G. Jung, 1875-1961)學派的角度來看,「童話是集體無意識心靈歷程中,最純粹且精簡的表現方式(…)在此一純粹的形式中,原型意象提供我們最佳的線索,以了解集體心靈所經歷的歷程。」1 童話(神話或寓言)故事,並非專屬於兒童,事實上對成人而言同樣具有效用,深刻地潛藏著一種更精簡的形式,反映集體心靈運作的原型。因此,童話(或神話)故事不僅限於個人或特定地域的地方傳說,也可能反映著一個時代,無數人共同的生命經驗與情感。
同樣的,那麼能否將黃柏勳作品的圖像不僅僅視為他個人生活、記憶與經驗的一種意識到前意識過渡的象徵,同時也可能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圖像嗎?簡言之,黃柏勳作品所勾勒的奇幻之景,所施加的燦爛之色,會不會同時召喚著長年生活於他方,年輕男男女女漂泊於異鄉共同的寂寞與奇想呢?那樣曾經如此努力生活、拼命工作或嬉戲放蕩,經歷著生命某種想像與理想的歷程呢?
曾經,或者當下,你對未來感到徬徨,只能努力地划動,但卻無法控制方向,直到划累了,隨著命運之流漂蕩到某處。你向四周望去,卻不見來時路,身旁亦早已空無一人。那份惆悵、領悟,以及那個不知名的地方,或許就在黃柏勳的作品中。
對映的象徵曲式
作為象徵,既是一種精煉或轉化過後的符號,也連結著整體的內在結構,因此不能從單一面向或字面來理解,往往有雙重或多重的意涵。就結構上而言,常呈現出對比的母題結構,如陽性與陰性、國王與皇后、善良與邪惡等等;當然,也存在更多不同的結構,如三位一體、四方象限…等等。
這個結構在黃柏勳作品中,使畫面往往看似非常華麗、鮮豔與熱鬧,彷彿是一處處燦爛的風景︰然而,當我們愈是凝視其中,愈是能感受到不同的景致。因此,他的作品中往往隱藏著與表象相互呼應的東西,華麗對映著蒼茫、熱鬧轉瞬為孤獨、奇幻源自於現實,兩者往往緊密相依。
造型上,以細膩而不斷堆疊的手法所描繪的形象,也具備對映交織的關係,既是虛構的風景,又帶有現實的經驗;既有藝術無目的性的創造,又具備設計的目的性構思;位於傳統維納斯深情之眼的,是庫柏力克熊的萌;既是繁複層疊的造景,又是已然失落,不復存在的真實空洞。如同其作品中不斷孳生散射的群花,是皺褶再皺褶的布花,繁複地交疊,卻不斷地停留在平面上。
色彩上,以明亮色調為主軸,如藍色系、粉色系與色層的漸層效果,如同他所營造出來的奇特造型一樣,深具個人風格,很容易能從視覺光譜裡辨識出來。值得留意的是,他繪畫的色彩不在追求現實的感覺,當然也非外在現實自然光的色彩,而在烘托出來自當代生活,由霓虹燈、夜光、招牌、藍光、無處不在的海報,突然跳出來的廣告對話框等自我發光體,所共同譜成的超自然光譜。一種以照亮,使之可見,但實則可能致使盲目的自體光譜,純然自為的高彩度、高明度色系。
如此互為對映的結構,可能與柏勳所感興趣的一個主題有關︰邊界。邊界被用來標記特定的領域,然而它也剛好是兩個不同範疇事物最靠近,同時也最難以分辨,混沌的領域,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種難以明確標示的曖昧性。就如同,日本文學家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所闡述的,由兩條不同敘事線索所交織出的邊界狀態2;或黃柏勳的作品《遠遊》,刻畫著一個名為「烏蘇懷雅」(Ushuaia),世界盡頭的燈塔,同時也是一處人與無人的交界,據說通過烏蘇懷雅,要進入南極大陸之前,需全身消毒,將文明社會的種種抹去才能進入,宛如東方傳說中生死過渡的冥界,喝過孟婆湯,才能轉世為生。
邊界,將原本對映的象徵巧妙地交織起來,成為一個無限迴盪的曲式。
小結
如果說,《小王子》一開始講述繪畫對觀者所提供的另類視野,以文字形構一場具有視覺畫面的遭遇,更深刻地勾勒愛與馴服的關係;那麼黃柏勳的繪畫,則向小說的華麗詞藻致敬,從文學與生活中覓得故事性的想像,以繪畫營造一場奇幻的旅程。
這趟旅程,其場景分別有著不同的意涵︰在《小王子》中,沙漠是飛行員與小王子受困之處,同時也是發展關係的場域,如同古代隱士投身於沙漠中尋找靈魂,等待著對自我的超越與整合;在黃柏勳的作品中,對現代人而言,這個可能的修練場就是城市地景,以及與自然,還有奇思幻想的交接之處,城市像是個沙漠,自然則是不同的星球,時間則是個通道,供以貫通其間。
今天當我們閱讀經典故事時,將會驚訝地發現,故事不僅仍舊有效,而且更顯寓意之深刻。2023年,甫受蔓延全球肺炎侵襲稍稍降溫之際,國際間戰爭仍舊未熄,大人們仍高喊著偉大的口號,固著於自己好小的宇宙。愈是破敗與危機的現實世界裡,愈是遭遇艱困的命運之際,人類愈是需要故事與寓言,以便於讓自己更清楚地掌握那些「眼睛所看不到的東西」3 ,看清真相,活出自己。
這同時也是由幻想、奇景所帶動的象徵生活,追尋內在無意識之驅力所喚醒的深刻發現。
幻想並不僅僅只是異想天開的自我胡扯,而是真的來自於深度心理;它喚起了象徵情境,給了人生更深的意義及更深刻的實踐。4
以黃柏勳作品為例,它們提供了翻轉世界的著力點,在每一個細微處、奇幻之境,都有無數的故事。凝視畫作中一段段可能的故事,進入其中,漸被想像的流動情節帶動,愈往前走,不知是不得不向過去道別,還是迎來尚未轉向未來的背影,抑或是欲拒還迎地糾葛呢?生活,是無數故事的交織,努力地以行動與歲月澆灌身邊的玫瑰花,在這裡,在凝視與被凝視的交錯視野裡,我們遭遇彼此。
- 法蘭茲(Marie-Louise von Franz)/著(2016),徐碧貞/譯,《解讀童話︰從榮格觀點解讀童話世界》,台北市:心靈工坊文化,頁22。
- 「水像獸的眼睛一樣藍,而且靜悄悄的。失去影子之後,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被遺留在宇宙的邊土一樣。我已經什麼地方也不能去,什麼地方也不能回了。這裡就是世界的終點,世界的終點不通往任何地方。在這裡世界將終息,將靜靜地停留著。」引自︰村上村樹/著(1994),賴明珠/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台北市:時報文化,頁535。
- 「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 The thing that is important is the thing that is not seen…”)引自《小王子》。
- 法蘭茲(Marie-Louise von Franz)/著(2016),徐碧貞/譯,《解讀童話︰從榮格觀點解讀童話世界》,台北市:心靈工坊文化,頁137。